“或许吧……救活那日再说。”这个声音慵懒而干涩,似乎几百年前就如此,几百年后还不会变。花千骨感到陌生。
“东方……你怎么了?上次戴面具,这次连见也不能见了?”不管怎样,总要见你一见?
“你不用担心我,担心你自己。”方才还拒人千里,倏忽热了衷肠。
“小骨情况如何,还请阁主告知。”
师父说出第一句话。却是疏淡有礼。可是念到自己名字时,握住她的手,神不知鬼不觉地抖了一下。
很快就听到东方回答。
“你们每次都来找我,难道困境不是你们自己走过?”
“兼听则明。”
“你白子画不是一个兼听之人。不过,为了骨头找过我这些次,我就安心了,也死心了。”
相隔一塔,惟有冬风冬雪寒凉。无声无息中,老对手剑拔弩张。
最后是师父没答。
师父三番五次来找东方,她早就习焉不察。如果不是为她,大概一次也不会来……
“我知道你并不想来。可糖宝太担心骨头,又太信任我这个爹爹。而你比谁都担心骨头……只是,你不够信任她,不够信任她天性之可能,又如何成全她?”
这个声音严肃起来,这样和师父说话,花千骨总是感到不适。师父在她心中,永远是尊长,是神明。
“她要成为她自己。这个劫就解了。”一句话说得神秘却朴实。
什么意思?师父并不抑制我天性……
“情亦然。”
东方彧卿密不容针地接上一句话,说得花千骨脸一红。
自从淙音河谷出来,师父待她有些许不同了。总是和她说,她长大了。何谓长大了?师父好像更有深意,她所看到的,只是对她放松了管束,总让她自行拿主意。还有一点,她不大敢看到的,也如儒尊所说:师父在她面前,不是时时……不是时时都像师父了!
不是,又是。是……是她自己心念里,对师父有了他想……师父就是师父!
师父只是待她更宽容了。其实一向如此,她固执己见时,几时又听从过师父?师父待自己,一如既往!
“你们修行多时,情岂在修行外?伦常只是对世人的常法。有多少人,就有多少层人伦。遵从本心本性,方是实现之途。何苦想,师徒当如何,夫妻又当如何。应当又由谁定下?他人不理解,难道你们还不理解?何苦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?”
花千骨愣在一处缄口不敢言。缄默中听到这些字句从心中流出。这些话,她是否深心里也想过,并深藏了许多年月?跟在师父身边,一切世人的想法都不用去理会。师父拉着她的手,任碧落黄泉死生契阔,人间道路水远山长,天地也都在二人执手间,小如绝情岛桃花源,一方天海珍藏无尽…… 这样就好了,这样就好了……
没听到师父回话。他只是看着自己,满心温爱,一往深情,每一番呕心沥血,每一次奋不顾身……只在这丰实至于单纯的相望。如她所想,师父拉着她的手,她像所有时刻感到的,玉石洁净温润中难以觉察的暖意,任海枯石烂,只持续到久长。
“去吧去吧,这些话你们好像真不懂得,大老远跑过来就为激我这个活死人说一遍?”
原来是在异朽阁,听到东方故作轻松地解嘲,才想起来。
“东方……你真的没事?你让我见一见?”
师父拉着她的手往前走,最终要走出那个门了,她还是回头喊了一句。
“我难道不想多看看你?也是最后一次,我能见到,尚不是白子画妻子的骨头。”
花千骨低下头来,只想走在师父前面。却被师父死死拽住了手,只好并行。怕脸上羞色染红师父的白袍。
“骨头,你真傻!我这世还不到半岁,怎么见你?”
却又听到后面一句话。是往常要笑逐颜开了,此刻却不敢笑,无心笑。就怕一笑,两靥娇羞要流溢到师父眼底了。
不去偷看师父,却时时都在感受。东方怎么说也不是不重要,但远不如师父怎么想重要。师父没有否定,那样看她,还牢牢握住她的手不放,就是最大的许可了。既然师父也这样想,既然她深心中的声音在言语中敞开了遮蔽……
是师父这样的天人,就在自己身旁!无数次思量这个不可能的事实,思量不可及,惟有情愫茂密生长……师父就在身旁也显得那样高,她低头看着他的足迹,每一粒尘埃圣洁。跟随师父,她总是谨小慎微,却也是最大的安然。
师父没带她回山,却是在人间寻了繁华昌明之地,找一处客房住下。
“师父,那瑶歌城恢复了常性是因为东方么?那这座城呢?”
“嗯。小月来过。”
师父看似对一切漠不关心,实则一切都不出他知悉。以前,对自己不显出关心;如今,却是对天下。
“师父,有些事你不和我说,是觉得我应对不下?师父不是说,小骨长大了……”不知师父说的长大,还有什么意涵,但不该隐瞒,总是题中之意吧?
“小骨长大了。”师父把这句话重复一遍,却是肯定的语气。“多少案牍劳形,你何苦都要知道?你自须有所应对,有些事师父来就好。”
师父原来是为她,不想她太忧劳……可是为她担劳则已,担险却不可!
“小骨,你不用再担心了,师父不再瞒你,也……不再强求你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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附注:
《庄子·骈拇》: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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