公主府内偏厅会客室里,有两人正坐在席中,等待驸马接见。
其中一个乃是陈郡谢尚,身上穿了一件平纹锦衣,颈领衣带饰以白羽,素纱小冠以玉簪横贯髻发,两鬓长发垂至胸前,脸庞俊美润白,举手投足、顾盼之间自有一种让人心折的风雅气度。以至于侧旁侍立的侍女都频频斜目偷望,若是引来对方视线轻掠过来,便激动得手足无措。
另一旁是一个年纪与谢尚相仿的年轻人,轻氅玉冠、眉眼周正,也有一种沉静内敛的气质,但是与谢尚并席而坐,则不免相形见绌,容易让人一眼扫过将之忽略。
年轻人名为诸葛虪,乃是琅琊诸葛恢的次子,今次前来拜访,也是带着使命而来。虽然主人迟迟不出,但诸葛虪倒也并不急躁,而是饶有兴致欣赏着公主府内厅室布局装点。
北人对南人的轻视由来已久,从政治到文化、乃至于起居饮食、衣着谈吐,方方面面的优越感,诸葛虪自然也不免俗。
虽然驸马沈哲子在都中早有盛名,广得时誉,但诸葛虪与其接触不多,甚至就连公主府都是第一次前来拜访,心内难免还存着一些旧观念,是带着一种挑剔的眼光和审视的态度。
房间中铺设着厚厚的麻毯,盖在了冷硬的地砖上,哪怕赤足行入,也不让人觉得阴寒。而且那麻毯纹理细腻,并无寻常麻织物的粗糙感,而且染色深嵌浅出,有暗纹罗织成的朦胧图案,仿佛翠色可人的草垫,与四面壁绘竹丛交映成趣。
室外仍是寒风凛冽,室内却是暖风习习,但却没有一般冬日暖阁的气闷或者烟熏气,甫一入室,便有清香暖风扑面而来,久坐其中,让人浑然忘却残冬凛寒,仿佛盛春已至。诸葛虪在房中端详良久,却仍看不出这暖阁是怎样来取暖,又不想失礼去询问,暴露自己识浅,只能将这疑惑按捺于怀。
室内并无太多装饰,梁下垂着纱幔,几具屏风或横或斜,一眼可望通透。初时觉得略有素寡,可是端详得久了,却瞧出这些不多的装点各有趣致,一切恰到好处,不给人以眼花缭乱的繁复和累赘感。
这些观察所得,却不能让诸葛虪感到满意,乃至于原本的优越感都渐渐消失,因为长久的等待,神态变得渐渐局促起来,与席中谢尚的闲谈寒暄都变得有些心不在焉。
两人等了约莫半个时辰,内室里才传来脚步声,过不多久,驸马沈哲子自屏风后绕行出来。他脚步略有虚浮,要靠身畔两名侍女搀扶才能站稳,脸色略有苍白,喘息几声才请起身礼迎的两人归席坐下。
“实在是失礼,病体虚不堪用,有劳久候。”
沈哲子先告罪一声,然后才侧躺在卧具上。
“驸马毋须多礼,反倒是我入室强扰,让驸马不能安养,实在抱歉。”
诸葛虪微微欠身致歉,看到驸马病得这么严重,还要出面接待他,心内也有几分不好意思。他略作沉默,整理一下思路,然后才又说道:“驸马病居,不耐久劳,那我也就不多虚言。今日前来造访,是有一事转告驸马……”
说着,他便将王太保决定封锁沈园的事情讲了一下,同时仔细观察沈哲子的神态变化,心内不乏几分忐忑。他眼下虽然在太保府任事,但这种得罪人的通知也实在不想来,无奈指派下来,据说还是他父亲的意思,就算心内有为难,也只能硬着头皮请谢尚帮忙引见。
听完诸葛虪转告太保的决定,沈哲子当即便沉默下来,苍白的脸颊仍是了无神气,看不出有什么情绪的流露。这不免让诸葛虪更加忐忑起来,虽然彼此并无深交,但是对于这位驸马的雄辩之能,诸葛虪也是有所耳闻。花了那么多心力营造起来的沈园摘星楼,被人说封就封,心里没有怨忿那是不可能的。
诸葛虪被捉来通知,必然要承担对方的不满和愤怒,心内忐忑之余,也已经做好准备反击应对。
不过沈哲子眼下所想,却与诸葛虪所担忧的不同。脸上用来装扮病容的厚粉遮盖了忍不住流露出来的一丝噱意,王导封楼的决定,本在他预料之中,甚至于就是他故意留下来的一个漏洞,倒也不必多想。
他这会儿所想的却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,诸葛恢这人也算当下名列前茅的名流,可是趣味实在太刁钻,从子女的名字可见一斑。长子诸葛甝,次子诸葛虪,一个白虎一个黑虎,女儿文彪、文熊,一个个凶气十足,比较起来,唯有小儿子诸葛衡还算正常。
噱念一闪而过,看到诸葛虪瞪大眼望住自己,沈哲子忍住笑意,转而又是一副忧苦神态,叹息道:“太保有此处断,也是情理应当。请葛君转告太保,我对此绝无怨言。就算是拆除沈园,一纸来告,我也即刻吩咐家人做事,不敢再有劳公用。”
诸葛虪本来已经做好雄辩准备,却没想到沈哲子这么干脆的低头认罚,一时间反而怀疑自己听错,错愕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,忙不迭说道:“驸马言重了,摘星楼乃是都内风雅所汇,若真拆毁,实在是让人心痛惋惜。太保也有无奈,眼下暂作封禁,来日……”
讲到这里,他才意识到自己言辞不妥,来日如何,那可不是他能替太保决定的。因此连忙闭嘴,干笑一声掩饰了自己的尴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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