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右玉县至大同的官道上,一辆双厢马车轻快的小跑,车厢两侧各开了一块小窗,翟哲将布帘拉开通气缓解车厢内的沉闷。官道两边田野被收拾的干干净净,道边荆棘草木砍伐的只剩下贴地面的桩茬,田中只有蓬蓬的秸秆根树立。
秋收季刚刚过去,田中所长,山中所生皆是上天所赐,对百姓来说,一草一木皆是生计来源。
宽敞的官道比往日要拥挤一些,车夫不得不经常减速避开迎面而来的骡马大车。
车内,翟哲一份客商打扮,宗茂陪在他身边,宁盛和柳全坐在他对面。自翟哲成年以来再也没有搭乘过马车,坐在松软的坐垫上确实比骑马要舒服多了。
车厢内,宗茂和宁盛谈兴正浓。翟哲交代,商盟日后的北境事务将有这两个人来处理,有宗茂插手商贸,塞外需要物资调配也会更加方便。得知柳全将要放手北境经营后,宁盛满面红光,任谁都能看出来他的自得之色。
柳全靠在软垫上,一路沉默,两眉微向中心靠拢。女真人真的败了,这让他深舒了一口气,至少暂时不用担心商盟的未来。
翟哲入关后突如其来的大动作让他意外,就像刚过去的草原战局。翟哲命他将大同和宣府的商号交由宁盛和宗茂掌管,但京城和山西的商号的掌柜还是由他来定。
这个要求不算过分,毕竟翟哲是商盟的大股东。但这是他首次伸手干涉商盟格局,宁盛、耿光哪怕是范伊合力也无法让柳全担心商盟在他的手中失控。这些人中也只有范伊才懂得些商贸,但她只是个女流之辈,商盟的大小掌柜大多数连翟哲的面都没见过,当然也不会对这个东家夫人有太多的畏惧。
但翟哲亲自出手结果完全不同,这只是开始,已经让柳全担心,因为他是合作中的弱势者。
“都说江南好!柳兄,我们这些人中也只有你去过江南,真是好福气啊!”宁盛得到了实权,看柳全有些失意,柔声安慰。
柳全抽动嘴角没有接话,商盟六成的生意在大同府,但他担心不是实权的丢失,而是翟哲此举究竟是什么意思。
“江南于大同,就似大同于右玉。”柳全言简意赅,“天下财富两成在京城,半数在江南。”
“在京城我们只有送钱的份,那里的钱我们赚不着。”翟哲笑着回应。每次和柳全深谈,他都有所收获,他很欣赏这个人的见识。
让柳全离开北境他是经过深思熟虑的,经营江南开辟新场面,商盟中除了柳全还真无人有这等手段。此外柳全曾经的行为还是在他心中投下了一片阴影,翟哲也是山右人,知道这些为商者的秉性。此时他顺风顺水,柳全当然会把曾经的念头抛到一边,若是有一日形势逆转,指望柳全和他共患难,那近似痴人说梦,山右商人家族财富才是最重要的,所以他的背叛才会让兄长不齿。他因倚重柳全方才出此之策,莫到事情无法挽回的时候双方互伤。
柳全话音悠悠,说:“江南的钱也不好挣。权力才是通吃天下的基石,金钱只是它的附属品。”这是他经商十年的感悟,所以当初才那么积极找翟哲合作,柳家从没出过进士,拿什么和别人竞争?唯有靠塞外的刀剑。
“我的权力仅限于杀胡口外方寸草原!”翟哲哈哈大笑。
那是咽喉重地!
太阳挂在西边半天空,马车到达大同城外。
众人下车步行而入,翟哲走过吊桥后仰脖观望,大同四边城墙整齐滑溜,女墙、城楼和垛口在天顶,直压在头顶,让人窒息。
这就是铁铸的大同城!
难怪去年女真侵入大同一直无法攻克此城,翟哲感慨即使自己有十万大军在此城下恐怕也只能束手无策。东有山海关,西有大同城,双双拱卫京师,虽然北方长城屡被攻破,但女真人也因此无法在关内立足。
守卫兵丁拄长枪靠在城门口巡视来往车马人流,有装扮精致的厢马车,也有粗木定制的粗鄙拖车,有羽扇纶巾的文士,也有光着上身瘦骨嶙峋的民夫。
半下午出城的人多,进城的人少。
四人脚步缓慢步行,吩咐车夫先行驾车回商号。
一辆辆空骡马大车从大同城门内往外行走,驾车的汉子表情麻木,翟哲知道那是售粮的农民。秋粮上市后一个月即是缴税的期限,农民必须尽快将手中粮食换成银子缴纳朝廷的税款。一条鞭法将田税和丁税合二为一,从此朝廷只收银子不受粮食,秋收之后各地的粮价牵动天下人的心。
“今年粮价如何?”翟哲随口发问。
“今年大同收成良好,二两五钱银子一石。”柳全回答。
“不到三两?”翟哲惊讶,前两年最高曾涨到五两一石,“商盟收购了多少?”
“米行有米行的规矩,右玉那边商盟占了大头,大同这边收的倒是不多。”
像米行这样门槛极低近乎稳赚不赔的买卖,各地都由自己的势力把持。价格也由行会统一制定,敢私自提价收购是要犯众怒的,日后生意也无法做了。各地的商人也都很守规矩,比如说大同的商人不敢随意到右玉去收粮,除非有极强的后台,否则鱼龙混杂的地头蛇会让冒犯者吃不了兜着走。
翟哲明白其中的道理,就像商盟在右玉县和杀胡口外一样,每家商号也都有自己的门路。
“我们需要粮食!”翟哲坦言,“这个价格太合适了。”
“大同府都是这个价格,谁也不能私动,收得多少,全靠地方。右玉非产粮之地,我们还真没办法。”柳全向他解释。再要买粮,他们就必须要从粮商手里买粮,当然也不再是这个价格。
“一个月后价格就上去!”宁盛插言。
翟哲摇头说:“今年行会的价格是不是定的太低了,鱼米之乡的江南米价也不会比这低多少。”
“丰收年啊!当然要如此!”柳全的语气略显夸张,说:“大同十年才碰上这么一个丰收年。”眼见翟哲不以为然,柳全解释道:“这个价格也不是行会随意定的,像今年的这个收成,老百姓的日子还能过的下去。”
十年一遇的丰收年老百姓的日子也只能是能过的下去。
富有者的财富来自于对最穷困者的盘剥,翟哲默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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